苏尼安

【钤光】山中一日

钤光执峰百花朝会活动文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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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中一日

 

天璇都城外有座云山,山中有古寺。

暮春时节,城中早已转暖,山中却还带着寒意。陵光仰起头,目之所及都是参天树影。山中多古树,每一株皆有年岁,树冠如巨伞,遮天蔽日,偶尔有日光穿过层层树荫,投下零星光影,没了暖阳照耀,山风里都带着湿气,更让人觉得凉意从脚底升腾起来。

陵光拢紧了披风,他大病初愈,这山间气候对他来说还是凉了些。

“还有多远?”

“快了。”前方人笑着答道:“王上若是累了,臣就停下来陪你歇着。”

陵光下意识摇头,想到这个动作前方的人看不到,又朗声道:“本王无妨。”

今日要来寻这山寺本是因自己而起,怎么能轻易打退堂鼓。

 

山路蜿蜒而上,公孙钤先他几步走着,抬眼便可看到他挺直的背影。

在陵光的印象中,极少见到公孙钤的背影。

公孙钤平日讲究君臣礼法,哪怕私下里,无论是漫步宫苑,或是闲游郊野,都是自己先行,公孙钤几步之遥跟着;像今日这样,由他牵引着,去向未知之地,是头一遭。这从没有过的体验,让陵光觉得十分新鲜。

山风从身侧掠过,耳边都是枝叶簌簌声,陵光将披风又紧了紧,看向前方。公孙钤仍是一身惯见的蓝,衣襟被山风吹动,那衣袍上的祥云飞翼好像要腾飞起来似的。

没记错的话,那日血溅棋盘时,公孙钤穿的也是这身。

脚下忽然一绊,陵光一个趔趄,堪堪站稳,自嘲地笑了笑,今日是为祈福而来,何必想那些不堪的事?

但心绪到底因为这一念而低落了几分。

何况他心上还压着别的事。

陵光低头闷声不响地走着,又走了片刻,低垂的视线里蓦然撞进一抹静止的蓝,他堪堪停住脚步,抬眼便是春风般的笑意入眼。

公孙钤一侧身,林木掩映后一角飞檐现了出来。

“王上,到了。”

 

古寺建在半山腰,寺名随山,就叫云山寺,虽隐于山林深处,却十分有名,每到进香的日子,远近香客不绝,都传在此祈福格外灵验;陵光甚少离宫,对这些去处的了解还不及来王都才三四年的公孙钤,故而他表露出自己想外出祈福的想法时,公孙钤就荐了此处,这才有了今日之行。

今日不是吉日,进山的人寥寥无几,倒显得这一路都是独属于他们两人的天地一般,陵光想,就当与公孙钤结伴一游,也是惬意的。

不过——陵光蓦然又记起,公孙钤邀他进山时,神情不似往日坦荡平和,虽然只是一瞬间,但陵光还是捕捉到了,那抹眼神中仿佛暗藏着不明说的心思,也不知道有何玄机。

也罢,反正公孙钤也不知道他来祈福的用意,两人各怀心思,就当扯平了。

陵光这样想着,进了寺门。

 

祈福须静心,不得有旁人相扰,公孙钤说了句臣在外边等着王上,便立在佛殿高高的门槛边,正可见陵光背对着他。那是他这几年无数次看过的背影。

陵光解了披风,秀颀的身形显现出来,他不久前病了一场,痊愈后到底清减了些,又加上如今时局不稳,四国间暗流涌动不说,那遖宿也悍然陈兵边境,虎视眈眈;一时之间,诸多繁杂国事全压在陵光肩上,御书房的奏折近日来堆成小山似的,宵衣旰食是常事,心神一刻也不得放松,今日出行,也是挤出难得的时间来;故而公孙钤此次进山,也是抱有私心的。

况且——公孙钤想到前几日陵光下的那道诏令,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同游。

他带着诏令回府时,连秦舍人都惊讶了;但公孙钤却没觉得有丝毫不平,反而十分欣慰。

若说有什么牵挂,只想离开之前,能为陵光多做一些事。

希望到时,王上会欢喜才好。

 

想得远了,公孙钤收回思绪,视线又回到佛殿中;陵光祈福极是虔诚,用的是最郑重的仪式:合掌祈愿,躬身跪拜,叩首伏地,一连串祈福礼做得一丝不苟,如此反复多次,才可见诚心,感动神灵。公孙钤看久了,心想,王上从前是压根儿不信这些的,自己两次出访天玑,归来说起那些信奉神明,重巫蛊的见闻,还被王上一笑置之。

那是从何时起的呢?好像,是从自己遭遇命中劫数开始的。

听说,王上在他浮沉于生死之间的那段日子,常令祭司为他祈福,有时也亲自参与,还学着天玑参神,这一套祈福仪式,大概就是当时学来的,王上仿佛相信这样就能替他消灾弭祸。也不知是不是真有神明,他竟真的自鬼门关挣扎过来了;公孙钤想起他初醒转时,王上就守在榻边,见他睁开眼,又哭又笑,之后还专程去祭坛还愿;对于陵光接触鬼神之说,公孙钤并没有过多介怀,又加上别有一番君臣之外的私心,想着陵光这场病来得突然,难免会多想些,若他觉得祈福能祛病消灾,能图个心安,就陪他走一回。

况且,如今的陵光,早不是初见时神思颓废的样子,他如今每日临朝,端坐于御座上俯视群臣,一言一令,帝王威仪十足,对于轻重拿捏得极有分寸,在病中也未曾荒废过朝政。公孙钤想到此处,嘴角不由曳出一丝笑意来,这是为臣者毕生所望幸遇的明主,也是他殷殷期盼过的陵光最好的模样。

他这边想着,那厢陵光已经祈福完毕,老住持将预备要写吉言的祈愿符呈上,这道符特别,乃是一对刻着吉祥纹样的木牌,都由红线穿着,供入寺祈福的贵人写下心愿,分置两处,一块供奉在寺中福神像下,另一块便由祈愿之人随身带着,亦可转赠亲友,便能得福神庇佑,平安喜乐。

陵光执笔,在两块木牌上写下一样的吉言,字字都是心念所思。

 

待一切做完,已是过午,公孙钤依旧静静地候在门外,见他出来,躬身行礼一如往常。

 “王上诚心,定能得福佑,安乐康健,我天璇也会国运昌隆。”

陵光只是笑笑,没说话,将平安符小心地放入袖中。这一日的心愿总算了了。

 

归去时,却不是走来时的路。

公孙钤没有立刻下山的意思,而是走到陵光面前一拱手:

“王上,臣冒昧,可否借片刻时光,与臣一行?”

他抬起头来眼神真挚,陵光想,如今倒终于可以看看,公孙钤藏的那些小心思是什么。

“那便请公孙带路吧。”

 

公孙钤带着陵光,转了几个弯,在一条通往后山的小路中穿行,小路狭窄,路边野草蹿了半人高,想是平日少人经过。公孙钤没说去何处,陵光也不问,就如同入山时一样,从容地跟着,仿佛有公孙钤在前牵引,纵使到天涯海角也无妨。

行了一段,忽然耳边传来淙淙水声,越往前行那声音就越清晰,小路两边的草丛渐渐低矮下去,不知名的山花星星点点开在其间;又行了十几步,一个拐弯,一道清澈的小溪沿山路而下,水流欢快,冲击山石,漱玉之声清脆悦耳,而临溪的视野骤然开阔,陵光只略环顾,便被一片云霞攫住了目光。

小溪前方,几十株桃花蔚然成林。

 

陵光的眼神一下子亮起来。

桃花开得正盛,每一株都伸展开细长的花枝,每一枝都托起数朵娇艳的花,连成绚烂云霞从天际落下,将这时令最后的春光画卷,展现在他们面前。

陵光在桃林中急步穿行,入眼都是明艳色彩,心中无比雀跃;他开春一病,在宫中休养许久,待病愈有了精神,别说宫苑中,就连城郊的春花都半谢了,只当这一季花期错过了,不想在这山中还能一睹芳菲,想来山中气候不同,才令这桃花留到今日,叫他补了这遗憾。

他转了一圈,停在一棵繁花满枝的桃树下,回过身,眉眼间掩不住欢喜:“公孙如何知道这山中有桃源?”

公孙钤眼中映着陵光的笑颜,心情也随之畅快起来:“臣也是登高时无意中发现的,上次见时,桃树还打着苞,臣估摸着,今日怎么也该盛开了,好歹是如愿了,没让王上看着一树空枝败兴而归……”说到最后,语气中也添了一丝满足的意味。

“所以,这便是你邀本王上山的私心?”陵光笑意更深。

“臣不愿王上辜负这一季春光。”公孙钤温和的眼神看过来,“王上不是说,愿年年得见繁花?”

本王是要与你共赏,陵光心中念道。面上笑意不减,心中一片暖意,公孙钤这人,总是如此,得他在身边,便时时如沐春风。过去数年如此,今日也如此。

然而,往后……

又听公孙钤道:“王上识得了此处,再来就不需臣指路了,即使臣几日后去了边关,王上也可寻路来赏佳景,臣看这桃花,还能再开一阵子……”

陵光的笑容僵在脸上。

……终于还是避不过这节。

他藏在袖中的手攥紧了木制的平安符,笑容隐没,一口气从胸腔里长呼出来:“公孙……可会因前日的诏令而怪本王?”

“王上何出此言?”

公孙钤沉稳的声音,平和的神情,都听不出、看不出有任何不满,陵光咬着唇挤出一个苦笑。

——因为人人都对此事质疑不解。

 

那道诏令是陵光亲笔所写,压在两本奏折上拟成的,一本是数月前初战失利,损兵折将的奏报,另一本是刚收到的,遖宿增兵的消息,前一本字字都是数万将士的鲜血,后一本像猛火,烧在他的心头。

那天他将两本奏折并排放在一起看了良久,最终铺开了印着朱雀图腾的明黄绢轴。

那道诏令上的每个字,陵光到此刻都还记得清清楚楚。

——“命公孙钤为督军,赐节制之权,即日赴边城,整饬边防,协统三军,以抗外侮。”

诏令一出,满朝都喧哗了,文臣掌兵,历代少有。然而更多的舆论是不平之声。

陵光那日让人去探百官的反应。不得不说,公孙钤人缘太好,不少官员都替他不平,那边关如今是什么景况,败阵之师,对着虎狼之寇,如若战事再起,几座边城不知还能苦守几日,公孙钤若是领命去了,往好处说,他要是能力挽狂澜,就是护国之功,若是一个不好,战场刀剑无眼,旦夕祸福谁能料得到?

不仅是朝中,宫内也是一样,陵光就听过几个稍知道点端倪的宫人悄悄闲话着,说王上心肠未免太硬。

或者人人都认为,失而复得,本该珍重待之,所以对这一道诏令,人人都说上一句君心难测。

但直至今日,他没有听公孙钤说过一句怨言。

陵光从决定来祈福的时候起,就一直纠结不已。

坐在整个天璇最高贵的位置上,陵光心里清楚,即使时光再溯回几日前,他做出的也是同样的选择,不会有丝毫改变。打从接掌国之重器开始,他就立誓,这双肩与脊梁,要一世背负家国;可是他还有一颗心,牵挂着一人,那个问题在心中打转几日了,终于忍不住问出口。

 

两人之间静默了一瞬,对陵光来说,却好像过了一世那么久;他下意识想回避,又打心底期望公孙钤亲口对他说。

“王上可还记得从前问臣,乱世危局,如何立志,臣是如何答的?”

公孙钤清朗的声音打破了沉默。陵光觉得,这声音将他从忐忑的煎熬中拯救了出来。

肩头僵硬的线条松弛下来,陵光抬起头,正视公孙钤那双添了神采的眼睛。他当然记得。

“道义所在,虽万千人吾往矣。”

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语由陵光口中转述出来,依然令人动容。

“这便是臣的答案。”

公孙钤朝陵光走近了几步,眼中一片坦诚坚定。

“臣的立身之道,平生之义,在家国,在苍生,……也在王上。”

公孙钤想起接下诏令那日起,许多同僚纷纷造访,说的都是劝慰之言,连秦舍人也不免牢骚几句,说王上在大人濒危时日日牵挂探望,如今大人好不容易渡过灾劫,却为何又要让大人去那险地……这样的话听得多了,但无人知道,他手捧诏令那一刻,心中的澄澈明通与振奋欢喜。

这浮世中能有一人,知晓他的志向,敬重他的才智,已是难得,何况那个人还是他一生追随的君主,是他心心念念之人,如何不叫人心生欢喜?

 

这句良言如春风,拂去陵光所有的焦虑,如释重负之后,他轻声而郑重地唤了一声:

“公孙钤。”

“臣在。”

那些压在心底的话,此时终于可以坦诚相告了吧。

“本王……从不后悔下诏让你去边关。”

“臣知道。”

陵光收敛了轻快的神情,肃然得如同诉说一生誓言。

“你是本王认定之人,本王想将这山河兴衰,与你共担。”

公孙钤嘴角微微勾起浅笑的弧度,“王上懂臣,信臣,愿意倚靠臣,是臣的荣幸。”

他顿了顿,笑意又重了些。

“臣能为家国尽力,为王上解忧,平生之愿已足。”

 

陵光跟着也微微笑了,握在手中的平安符顿时觉得温热起来。

 “虽然不悔,但却有不舍。”

藏在袖中的手抽出来,十指相触间,那块红线系着的木牌就落在公孙钤掌中。

这是王上祈福所写的平安符吗?将木牌举到眼前,公孙钤细细看着上面数行小字。

 “逢凶化吉,遇险呈祥,祈愿康泰,福佑平安。”

他心里泛起一丝疑问,王上居于重重宫阙之中,何来凶险?

但下一刻,一点灵光在脑中闪过,牵引着他急切地将木牌翻过来,睁大眼睛看着背面的字迹。

“暮春四月,城郊云山寺,陵光为公孙钤所求。”

这一连串字眼由眼中投射到心底,整颗心都被惊异和喜悦带来的战栗撼动着,公孙钤掌心一片炽热,抬起头来一瞬不瞬凝视着写下这些字句的人。满树红英映衬,那张脸好像也染上桃花一样的红霞。

“本来是想等你启程那日,再交给你的。不过,现在给也是一样的。”

陵光声音中带着愉悦,那双春水般的眼睛看过来,满是情意,像把珍藏的心爱之物交托出去,说不出的欢喜。“公孙不会嫌本王鲁莽吧?”

“怎么会?”公孙钤握紧手中木牌:“王上所赠,于臣都是珍宝。”

“是么。”陵光笑了笑,近身过来,细长的手指顺着公孙钤衣袖摩挲上去,“那本王再赠你另一件珍宝如何?”

公孙钤待要答话,捉着衣袖的手猛地收紧了,带了力道,他不及反应,便被带向前,柔软的触感印在唇间,如这一天一地的繁花一样鲜美,公孙钤脑中轰然炸开。待须臾分开,他也还是恍惚着。

陵光看着他呆愣的样子,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
“本王这回所赠的,公孙可满意?”

如愿地看到公孙钤微红了脸,陵光得意起来,倚靠着桃树,言笑晏晏。

“公孙有心带本王来赏这山中桃花,可知……花与人两不误,才对得起此间光景。”

一处佳景,两心相通,何妨珍惜片刻,使今朝不负心意,来日不负家国。

 

灼灼桃花映在陵光眼瞳中,如同要烧起来似的。公孙钤小心地将平安符收起,眉眼舒展开一片温润。

“自然不可辜负这大好春光。”

他轻轻替陵光拂去发间的花瓣,温热的手掌按在陵光肩头,低下头来。

陵光的背脊抵在桃树上,迎面是一个温柔却又饱含深情的吻。

他睁着眼,看那张不知不觉填满他心房,梦里也曾萦绕的清俊面孔,离他那么近。

有纷纷落花从他们头顶、脸颊、身侧飘下,打着转儿落在脚边。

 

情之所至,水到渠成。

 

下山时,远远数声钟磬传来,夕阳已半沉,在天际烧出最后的绚烂颜色。

陵光依依不舍地回过头,望着云山在暮色中的轮廓。

 “待这山中花谢,春光就尽了吧。”

公孙钤展开厚实的披风覆在陵光身上,“春光过了,还有下一季光景。”

“春日之后就是盛夏,夏之后有秋,秋尽入冬……这一年也就过完了。”陵光收回视线,望向来路。

公孙钤手指触到陵光微凉的手,知道他在忧心什么。

“臣春尽时启程,入夏可到边关,若两国之战不可免,当在夏秋决胜,到冬雪降时……”

陵光猛地箍住他的手臂,公孙钤轻轻地将手掌覆上去。“到冬雪降时,臣就会回来了。”

陵光的手并没有放松。“君子须得言出必行。”

“自然。”公孙钤牵起陵光的手珍重地握着:“臣不是有王上的福佑吗?”

 

山下等了一天的侍卫牵过马,陵光与公孙钤并辔而行,向王城中归去。

那山中如画春光渐渐远去,前方,家国风雨还在等着他们。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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